中庭的紅梅綻出幾點殷紅。

　　“發(fā)什么呆！”有個咄咄逼人的女子聲音灌入耳中，“想偷懶？我告訴夫人去！”我知道來人是誰。我沒有抬頭，只是一聲不吭地繼續(xù)搓洗盆里的舊衣裳。上個月我將她得罪了，她便刁難我洗了一月下人衣裳。如今，她竟仍舊不依不饒。見我不理睬，她面上生寒正要發(fā)作，卻聽前院傳來一陣喧響。她俏麗的臉龐霎時染上喜色，狠狠瞪我一眼，便扭著腰肢匆忙朝前院去了。聽聞今日有貴人造訪，是位大世家的公子這是一個崇尚男色的時代，美男子似乎已成為一種文化現(xiàn)象。如擲果盈車的潘安，鳳皇止阿房的慕容沖，側(cè)帽風流的獨孤信，都是出生在魏晉時代的美男子，他們一出現(xiàn)，說萬人空巷也不為過。時下男子好施脂粉，著鮮衣，行過街市則有傾慕者圍擁而來投擲花果菜蔬。曾經(jīng)有名的美男子衛(wèi)玠，他出現(xiàn)在江東時，人山人海的圍觀者居然把他給累死了，這個典故歷史上稱“看殺衛(wèi)玠”。而這位貴人世家子，似有潘安之貌。午時，天光甚好，橫降飛雪。我有些腦熱，恰巧婢女們一個個忙著跑去欣賞美男，我偷得半日閑，不想回寢房，倚在湖畔的亭子里吹風。尙府極大，有大小兩湖，此為小湖。小湖淹死過好幾人，平日鮮有人來，倒是方便了我。之所以大冷天跑到水邊吹風，并不是我真暈了頭。今日我不情愿同往日一般過。今日，是我生辰。亦是父母祭日。雪片打著旋飛落，我靜靜望著遠處一點，或許臉色亦如雪蒼白。我憶起孩提時母親唱給我的小曲，那柔婉的調(diào)子自深深處搖曳舞動，像風一樣卷起那些抑揚頓挫的過往，我想起母親溫軟的笑眼，父親書房成捆的書簡和典籍，院子里柔嫩的花枝和蓮池，墻角堆疊的石塊，孩童嬉耍的笑聲，再是富麗堂皇的大殿，飄蕩的錦緞和方空，潮濕的鐵銹的腥氣，污泥的臭味以及一片無邊血紅……一片濃稠的、直漫進黑暗中的無邊際的血紅……

　　是了，是了，一別五年，我又是這幅摸樣，他豈能記得，記得一個死人，一個罪臣之女？寒風夾帶雪花打在面上，一片冰涼。我垂眸，神情冷漠：“家鄉(xiāng)的俚曲，不足一提。”“這支曲子，我以前聽過。”他慢悠悠地說著，目光粘在我的臉上。右臉的傷疤忽然灼燒一般疼痛，我狀似無意地別過臉，以鬢發(fā)遮掩。聲音有些局促：“公子、公子是在某處坊市間聽聞的吧，這首小曲會的人該有不少。”“可我只聽一個人唱過，還是一位閨中女子。”他言笑晏晏，眼中卻全無笑意。“公子，奴尚有雜物要忙，先行告退。”我已慌不擇路，飛快地說完便要離去。手腕被他扯住，他的聲音有絲冷意：“尙府的下人，憑地無禮。”掙了幾下，掙不脫。我靜下來，不去看他。“公子，奴一下人，相貌丑陋，不當污了公子的眼。”“是么？”這一聲宛若嘆息，他沉默片刻，“曇首以為，那傷疤，生的甚美。”剎那間，我心大慟，猛地發(fā)狠甩開他的手，落荒而逃。“阿照�。�！”我一個踉蹌，眼淚奪眶而出，全身像忽然失了力氣，一頭便栽倒在雪地上。

高一:不面

　　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更寒冷，原先這種花還要遲些開。梅，素以凌寒傲雪聞名。天下的文人墨客喜愛以此花作喻，稱頌時人的高潔。我與名士們所思大相徑庭。依我之見，梅開嚴冬，不過選錯時節(jié)罷了，憑地倒霉。試想，若有的選，誰愿拋下溫柔鄉(xiāng)，直奔烈烈嚴寒而去？選錯了時節(jié)還能活得自在，這才算本事。我，也是一樣的。低頭一觀，那雙手生者爛瘡，紅腫而僵硬，泡在十一月的冷水中，麻木得快要感覺不到寒意。我生錯了時節(jié)，可我得活下去，即便不自在。

　　“你在唱什么？”我打了個顫。不知何時開始，我口中無意識地哼唱起那段久遠的曲調(diào)，眼眶卻已潮濕。我使勁眨了眨眼，這才回身抬眸正視方才那人。這一眼，我怔住了。那人身著銀緞長衫，敞袖和衣領上紋著金色的流云，外罩一件寬大的黑狐皮裘衣，裘衣和長袖隨風晃蕩，他的姿態(tài)顯得無比華貴而優(yōu)雅。最驚為天人的是他的容貌，他的肌膚白于常人，卻不是病態(tài)的白，是一種雪玉般皎而潤的顏色。他一笑，唇紅齒白，宛若春光驟降，明媚到晃眼。掩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眸如星空一般深邃，顧盼間似有熠熠光華流轉(zhuǎn)。他的眉舒展卻凌厲地揚起，為這張臉添上了恰到好處的男子英氣。當他衣帶當風，鬂發(fā)飄搖，長身玉立地出現(xiàn)在眼前時，仿佛他身后一切景色皆如陪飾，那股風流韻致直是撲面而來。有匪君子，如切如磋，如琢如磨。說的便是他這樣的人吧！此人，當真稱得貌若潘安��！姿容的驚艷只是一時的，我在細細看清他的臉后，驀然一震，驚得不能言語。我本無意識地開口想說些什么，在對上他的眼睛時，咽喉卻似是哽住了，吐不出一個字來。他仍是笑，啟唇問道：“這位小姑子，怎的不開口？”話音一落，我鼻中突然酸澀。他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，可那話語卻壓得我整顆心沉落下去，重重地砸進了腳下升起的寒意中。

　　他快步前來扶起我，語氣中竟攜了絲緊張：“阿照，是我不好。”“桓府上下皆已伏誅，世間再無桓照此人，唯有尙府奴仆‘阿丑’茍存于世。王公子，莫失了身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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